我在北京城南生活了幾十年，后來搬到了宣南一帶，離琉璃廠挺近，漸漸就與它熟悉了。琉璃廠的舊書店很多，線裝書、舊報刊、信箋、碑帖等，可謂林林總總。在榮寶齋和一些店鋪里偶能看到名人的字畫，還有一些學者的簽名本，都可以駐足瀏覽。

有幾位藏書家也是琉璃廠的常客，我就是在那里認識他們的。有段時間，我開始關注章太炎及其弟子的著述，從不同書店淘到了一點資料。朋友知道我的趣味，常把自己的珍藏品送給我。藏書家陸昕很有學問，他的祖父陸宗達曾師從黃侃，家里有一些黃侃的藏書。比如《章氏叢書》，是章太炎最早的著作合集，陸昕說對我有用，便轉贈給我。后來遇到了朱元春教授，她是朱希祖的孫女，其祖父與黃侃同門，從她那里我也得到《朱希祖日記》和研究資料。記得還遇見過許壽裳的女兒許世瑋，有些學界掌故，是在她那里聽到的。這幾位章門弟子的后代，都有出息，從談吐中能感到前輩的趣味和風范。

我后來發現，有幾個章門弟子與琉璃廠的關系很深，魯迅、錢玄同、朱希祖、吳承仕都在那里留下足跡。有一段時間，魯迅常去師古齋、富華閣、肆古齋等處購買碑帖，對于金石學心得多多。他的同學朱希祖、許壽裳、錢玄同也是那條街的常客。朱希祖留著美髯，從書鋪旁飄然而過，頗多神采，據說琉璃廠的伙計們差不多都認識他。查《朱希祖日記》1913年的部分，去琉璃廠的次數很多，可說是癡迷于古物的。那一年3月2日的日記，就記載了他與魯迅、錢玄同互動的片段。朱希祖當日在琉璃廠購得古書多本，其中謝承《后漢書》二種，因為內容不全，魯迅為之“補十數條，校正誤注者十數條”。錢玄同也在同日寄來手札“并《集韻》一部，戴東原《聲類表》一冊”。我想，沒有琉璃廠，這些人的學術研究將會缺少些什么。他們對于這個地方有親切感，是自然的了。

章門弟子的著述，都帶有古樸之氣，因為在音韻訓詁中浸泡很深，辭章都言之有物，不做虛幻之語。除了周氏兄弟從事新文學寫作外，錢玄同、沈兼士、黃侃、朱希祖、吳承仕等都在大學教書，專心于學問。關于這些人的學問，我是外行，不能道出其中的一二來，但對于他們的學術情懷和辭章里的智慧，則頗為佩服。比如錢玄同的雜文里，就帶有思想之風，在一些地方受到了章太炎的影響。黃侃對于《文心雕龍》的解析含有才氣，《訄書》的韻致隱于句子里。吳承仕談論宋儒的思想，許多地方也延續了章太炎的觀點。魯迅自己就承認，他的《故事新編》一些元素，是從章太炎那里得到的啟示。前幾年我寫《魯迅與國學》一書時，許多地方參考了他們的觀點，在對于古代經典的理解方面，這些前輩的見解不淺。晚清之后，學術所以進步，章太炎可謂功莫大焉。他在史學、諸子研究、音韻訓詁等領域的開創性工作，引發了思想的革命。魯迅在《關于章太炎二三事》中說，“先生的業績，留在革命史上的，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”。這說明了其精神的豐富性。

王寧先生在《學林追遠錄》一書中，對章太炎及章門遺風有不少描述，讀后頗有啟發。章門弟子，都是“遵照樸學求實的精神來務學”的人，在治古代文學、史學、經學中，往往能“得其法而明其理”。那一代人值得學習的地方，大概就在這里。現在的青年人不太能讀懂章太炎的文章，對于他的學問多有隔膜。學界對此，當做一點普及工作才是。我一直覺得，了解這位大家，也不妨從他弟子的書讀起，這些學人從不同角度延伸了章氏的思想，他們的言行也注釋了經典文本的要義。梁啟超說，“學問為文明之母，幸福之源”。細想一下，是真切之言。大凡社會變革之時，也是學術漸新之日。而為學術燃燒自我的人，往往也成了思想的發動機。

我曾參與策劃過近現代文人墨寶展，其中也包括章太炎和他弟子的一些手跡。這些文物放在一起，滿目靈氣。章太炎的字飽滿，不像他的文章那么鋒銳，有內美于斯；魯迅的行文清秀，帶有金石氣，說明內心有柔軟的一面；錢玄同落筆憨直，看得出性格的率真；許壽裳的手稿，溫潤而可親……讀他們的文字，文思撲面而來，也刺激我們思考，這些前輩如何從舊詩文里攝取精意，又融合了新知。新的文化精神，從來不是天上掉下來的，往往是深潛書海，細考之，明辨之，深思之，方能出入古今，打通中外。前人的經驗，有的是生命寫就的，今人回望他們，不能不感慨系之。

（作者孫郁，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。原文刊載于《人民日報》2025年6月20日第20版。）

原文鏈接：[人民日報]孫郁：古樸之氣 求實之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