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,沒人能躲過短視頻的“轟炸”。它短小精煉,一舉激起你的興趣,繼續刷下去。它觸手可及,無論閑暇時需消磨,還是疲憊間需舒緩,瞬間它就為你奉上獨屬的精神角落。它無所不包,從世界上另一個我,到馬達加斯加的狐猴,想要知道,就能知道,世界盡在掌握。
視頻匯集了圖像、聲音、知識、情節等要素,一并抓住人的各種感官注意力。此時,唯獨文字從我們的日常世界中淡出了。
一種判斷宣稱,在視頻喧囂的時代,文字變成了配角。
我們該為此憂心嗎?
有人主張應該,他會說,為掌握我們的注意力,視頻才被設計得如此之短。那里充斥著雷同的情節、粗糙的話術和強烈的聲光效果,刷過一陣,更添疲憊;長期沉浸,毀腦傷神。表面上的無所不包、觸手可及,其實是算法的量身定制。這樣,短視頻就抑制了人的長程思維能力,更深地陷入意見的“洞穴”。
然而,語言文字調動的是人類心靈的另外一系列能力:識別、記憶、聯想、邏輯、分析、論證等。由字詞聯綴成句,由句段聯綴成篇,語言文字引導我們沉靜下來,拓開一個真正的精神世界。文字的枯燥只是表面的,進入當中,亦能調動想象中的圖像、聲音。無論是讀奧斯丁的小說、湯顯祖的劇作,還是柏拉圖的對話、孔子的《春秋》,你都能思接千載,身臨其境。
他還會說,短視頻并沒有帶我們真去體驗,它甚至讓我們更困在沙發里。只有將世界各處捕捉為圖像,才能傳輸到每個人面前,而這一過程屏蔽掉了鮮活的生存感受。透過屏幕,你并沒有對世界上另一個我感同身受;打卡過生活在別處的風景,你并沒有更博學多才。技術手段的無限性允諾,在滿足虛幻的快樂后,讓個體更空虛了。
如海德格爾提示的,語言文字才是人類存在的安居之地。我們在習得語言文字的過程中去存在,去和天地自然、和人世萬千打交道。若是在短視頻的沖擊下,語言變得越來越蒼白,那便是每個人生命畫卷的蒼白,我們時代景象的蒼白。同時,語言文字亦是文明傳承的使者。古人相信“垂文立言”者能夠不朽,可如今寫作能力的普遍下降形勢嚴峻。守護語言文字,也是守護民族精神的載體,守護文明交流互鑒的一片空間。
也有人主張不必過于憂心,他會說,伴隨著新事物、新技術的發展,人們對傳統事物將退場的憂心從未止歇。就像小說產生時,憂心經典被取代;電影產生時,憂心小說沒人讀。如今,短視頻出場了,經典、小說、電影都會退場嗎?恐怕未必。毋寧說,技術的進步分化了不同類型的需求。皓首窮經者仍矢志不渝,醉心小說者也未嘗釋卷,電影發燒友還在一遍遍地重溫。
同時,短視頻承擔的仍是古今中外的戲劇、曲藝承擔過的功能。那些下里巴人的文化空間,響應著人們飲食男女的自然欲求。更何況,哪個經典劇目不是從多少粗糙的原型中提煉,又化身為多少節選的橋段反復上演呢?短視頻真的和它們有高下之分嗎?與其只是憂心短視頻的后果,不如引導它碰撞出新的火花。
他還會說,文字并未從視頻中退場,更何況我們的生活中。每一條精良的視頻,其制作最終需要的,是文字準備的堅實支撐。我們真的只是被圖像、聲音所吸引嗎?不是,它們始終是呈現文字、故事的方式。我們真的只會沉浸于低級的快樂嗎?不是,人性仍有高雅的追求,仍會為偉大的、崇高的事物動容。而那些偉大的、崇高的事物,圖像、聲音的表現總有不及,恰恰是文字才能引導我們抵達。所以,圖像、聲音、文字從來不是沖突的傳播介質。它們各有勝場,關鍵是如何用好。無論在文明內部的文化傳承,還是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鑒,既需要能直擊心靈的短視頻,也需要能娓娓道來的長文本。
總之,技術帶給我們便利的同時,也帶給我們對傳統逝去的憂思。憂思不會停止,它敦促我們反思與權衡。由此,我們才能更冷靜地面對視頻的喧囂,也更堅定地相信:文字不應該成為配角,也不會成為配角。
(作者宮志翀,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副教授)
原文鏈接:[長安街知事]宮志翀:文字不是配角